
The Thailand – Myanmar border has become a “lawless area”.
Warlord separatism has created a governance vacuum, Thailand has become a transportation hub, and the local Chinese have paved the way. The Chinese in Thailand have connections with the immigration bureau, police stations and border guards, while the Chinese in Myanmar have connections with the “ethnic armed groups” to obtain land for the parks.
All these have jointly formed the infrastructure for escaping governance, allowing the telecom fraud industry to develop and grow.
The “residual” people in global capitalism have been attracted or abducted here.
An actor was deceived into the fraud park in Myawaddy on the Thailand – Myanmar border, which made the Mae Sot – Myawaddy area, which became popular because of the commercial film No More Bets, come to people’s mind again. More families of the victims also took this opportunity to voice their concerns, and a large number of cases of people “disappearing” in Southeast Asia were exposed on social media. As a result, the demonization of Southeast Asia by the Chinese people has once again boiled over in the public opinion field.
This news has also continued to ferment in the Burmese and Thai media and has become one of the hottest topics in Thailand and Myanmar recently. However, unlike the “Southeast Asia phobia” set off in the Chinese public opinion field, the mood of ordinary people here is more like this – Chinese gangs have come to the Thailand – Myanmar border to carry out “telecom fraud” and abduct Chinese and people from other countries, but in the end, it is Thailand and Myanmar that bear the consequences, and the images of the two countries have been tied to “telecom fraud” in the international public opinion.
Since the end of 2023, I have frequently visited Mae Sot to conduct research on the telecom fraud industry on the Thailand – Myanmar border. Mae Sot is located on the westernmost border of Thailand, across the water from Myawaddy in Myanmar, and it is also the only way to reach the telecom fraud parks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river. Both the people in the parks and the supplies of materials such as electricity, network and daily consumer goods come from Mae Sot.
On this border, I have witnessed some key nodes of this industry in the past two years. At the end of 2023, during the joint crackdown operation by the Chinese and Thai governments on the telecom fraud industry on the Thailand – Myanmar border, a large number of people trapped in Myawaddy were rescued. However, since 2024, the situation has not improved significantly. The flow of capital and people on this border has stopped briefly and then regained its vitality. New companies are constantly moving in from the parks in Cambodia and Laos, and companies are also constantly moving to the parks in northern Myanmar or Dubai. At the same time, people deceived to Thailand from all over the world are still coming in an endless stream and eventually “disappearing” in Mae Sot.
In my more than one year of field research in Mae Sot, I have conducted a large number of interviews with telecom fraud practitioners in the parks, victims of human trafficking, as well as suppliers of materials, drivers, receptionists, agents, snakeheads, ferrymen, etc. formed around the telecom fraud parks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river, and have carried out long – term observations in the physical and cyber spaces on this border, always trying to understand “why here” and what constitutes the infrastructure for escaping governance, making smuggling, human trafficking and modern slavery possible.
寻找勒格伟佰
泰国和缅甸在这里被一条河分开,泰国人管它叫莫艾河(Moei river),缅甸人则叫它荡茵河(Thaung Yin)。
枯水期时,这条作为国界的河流浅窄得就像一条大水沟,也因而成为偷渡、走私和庇护的必经之路。涨水的几个月,住在河边的村民偶尔能看到漂浮着尸体。电信诈骗园区中生活在现代奴隶制下的人总是用后即弃的。旱季时尸体会被掩埋,雨季时就被匆匆丢到河里,尸体在丰水期很快就被冲走了。
漂到泰国这边时,边防军会叫人把尸体再推回缅甸那一边,他们才不想去确认失踪人口的身份与国籍。缅甸那一边的克伦邦在分裂成不同势力的民族武装割据下动荡不安,在这条边境被电诈产业肆虐的几年里,它们早已竞相成为不同电信诈骗园区的保护伞,保护着那些法外之地。于是,尸体在河岸两边推来推去,就这样腐烂在这条潦草划分国界的河流中,成为河水中的有机物。
这就是边境。湄索在泰国的这一边,园区则密密麻麻地沿着河分布在缅甸那一端的国境线上,集中在妙瓦底地区。

国界河边密集分布的电诈园区(根据 2023年电诈群流传的信息制作)
2024年5月初的一个下午,我从湄索市中心出发,按照彝族青年勒格伟佰从园区里发来的地图定位,找到了莫艾河边的一个货运码头。对面就是妙瓦底的百盛园区——他们被囚禁的地方。码头上人声鼎沸,集装箱一批批地装载、运输到对岸。河对岸的佛塔传来了唱经声,伴随着货运的马达声连绵不断。害怕惹人耳目,我只是远远地看了看河对岸的样子,试图寻找到符合勒格伟佰发给我照片里的建筑物。

从莫艾河1号码头位置拍摄对岸的百盛园区
勒格伟佰和勒格小洛原本在南京打工。2024年4月初南京的雨连绵不绝,工地不能正常开工,他们断了收入。工地附近拼车时,遇到一个汉族“代理”,对方告诉他们缅甸有高薪工作。他们来自的美姑县有不少年轻人在缅甸“混”过,出来的人就成为“代理”,再招新人过去。伟佰和小洛对去缅甸打工这件事不算陌生了,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去昆明跟这个汉族代理汇合,然后就被带去了版纳,上了一辆车。
4月12日,生活在西昌市的日布接到了弟弟伟佰的视频通话,得知他已经在妙瓦底了。手机屏幕另一边,伟佰和小洛被关在一个房间里。他们意识到是诈骗,拒绝上工,公司要他们打电话问家里要赎金。在一些园区,对于被“骗招”过来抗拒工作的人,会留下一个跟家里沟通赎金的窗口期,他们叫它“赔付”。
“赔付”是泰缅边境电诈园区普遍的规矩。没干满合同期就离开公司,需要赔偿公司为员工抵达园区而支付的旅费、蛇头的费用和打点军方的钱。同时,在这一个个封闭的飞地,离职也并不是自己可以走得出去的,返程同样需要公司来安排蛇头护送出去。不过,赔付的具体价格和规矩则因公司而异。比如有的公司合同签半年,有的是一年。有的公司需要赔10万上下,有的则高达三、四十万——里面通常少不了代理的层层盘剥。更有甚者,交过赔付也不放人。
伟佰和小洛的公司先要30几万,然后降到10万,最后又说8万。但这仍然是一个彝族农村家庭无法想象的天价。更何况日布并不相信交了钱,弟弟就能被放出来。绝望之中,小洛和伟佰尝试从关押他们的楼上跳出去逃跑,又被抓了回去。
日布向两人户籍所在的乡和县城的公安局报警,却没有被立案。那时距离《孤注一掷》热播带起的舆论热潮,中国警方大张旗鼓进入妙瓦底展开专项救援行动,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听闻我在湄索做研究,日布联系到了我,请我帮忙想办法。
小洛发来微信语音给我说,“公司逼我们做诈骗工作了,我不做就要被他们打死,但做了以后回国就要坐牢。”我只好劝他们把这当一份普通工作开始做,保全自身要紧。伟佰更快失去了希望,对我说,“家里没有钱,我就待在这吧,我不怨父母家人,我自己承担…”
我打电话给清迈的领事馆,也只是登记了名字,至今没有后续。两个彝族男孩没有护照,在泰国没有入境记录,我也无法在这里帮他们报警。
大部分来自西部地区的“骗招”受害者,从未有过护照。他们通常是先来到云南或广西的边境,在那里被装上一辆车,进入一场游走于位于山地的多条国境线之间的偷渡旅程。缅甸边陲地区,无论是与中国还是与泰国接壤的领土,都在民间武装势力的把控之中,通行困难。所以,即便是从中缅边境的缅北陆路前往泰缅边境的缅东,也需要在泰国中转。

东南亚边境地区电诈产业分布图
车子从云南出发,有时途径老挝,有时直入缅北。从广西出发则要先经过越南,然后转道老挝。两条路线都会抵达位于缅甸、泰国、老挝交界位置的金三角地区,从那里进入泰国清莱府的湄赛县。到了泰国后,车子终于开到大路上,再一路向南,直抵湄索。
有护照的“骗招”受害者,则是先飞到曼谷。比如王星。他的航班抵达曼谷后,就上了一辆车。在6、7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湄索市内的商超Makro的停车场,这是蛇头交接的位置。下一辆车开过来,只要半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他就抵达了莫艾河的偷渡点。
最后,他们都“消失”在湄索。
警察局里的中国人
2023底至2024年初,在中国舆论场的第一波反诈热浪被掀起后,中国警察抵达湄索的消息也在泰国社交媒体上沸沸扬扬。接连几趟中国专机从湄索接受害者回国。那个时期,湄索警察局监室里,中国人的流速也抵达了顶峰,平均每天都有6、7个新到的人被收监。
不只是中泰政府的联合打击行动,全球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片区域。在那段时间,美国驻泰国大使、各大西方媒体的记者都出现在了湄索。逃离园区似乎突然变得简单了起来——家人如果能联系到受害者,就可以在户籍所在地的警察局报警登记,中泰警察合作,定位到受害者所在的园区,把名单通过民间武装势力交到园区,园区再找公司要人。
即便是没通过救援程序,自己逃出来,或是交“赔付”出来,也比平时经历更少的波折。交了“赔付”的,公司会安排好“返程”,把他们送到湄索警察局,甚至会给他们配翻译。自己逃出来的则少不了吃点苦头,只身游过河,身无分文,没有任何身份证明。
我在监室里遇到拜合力亚尔和吾布力艾,他们是来自南疆农村的维吾尔族青年,疫情前分别在广西和河北做烧烤。解封后,他们在一个做烧烤的群里找工作,接到电话说可以带他们到云南边远山区做烧烤,他们到了那里,就被塞上了一辆车。因为汉语能力太差,他们的业绩始终不达标,在被公司转卖到柬埔寨某园区的过程中,途经湄索时逃了出来,到警察局自首。
杨康和另外三个来自云南的男孩子被关在同一个监室,其中两人还未成年。杨康在58同城上看到了招聘广告,其他人跟着他一起被骗去了广西,上了一辆车,经过7天时间兜兜转转来到了湄索。幸运的是,他们在湄索住了一晚,趁此机会逃去了湄索警察局。
“自首”的人通常会在湄索警察局监室里停留1-3天,然后被带到地方法庭交罚款,接下来是湄索的移民监,最后再到曼谷的移民监狱。全部程序走完,通常要三个月左右,之后被遣返回国。周期的长短取决于你是否持有护照,会被算作“非法入境”还是“逾期滞留”。如果你想走“人口贩运受害者”的程序,那就要在曼谷移民监狱蹲个一年半载。所以,几乎没有人会选择这条路。
在警察局监室中的中国人以农村地区人为主,少数民族占比很高。他们大多刚刚成年,受教育程度不高,难以挤入正规经济。在中国生活时,他们就常在零工平台找活,这些平台也自然成了诈骗园区各公司“代理”招募人的地方。在零工平台外,承担园区招募功能的是同乡的网络、工友的网络,一些被骗过去的人,出来后又继续为公司做“代理”招募新人。
一些人从未打过字,一些少数民族甚至连汉语都说不好。他们无法为公司带来利润,就会被当作资产——身份证、银行卡被征用,人也会被不断被转卖到不同的公司。
不过,“自首”只是选项之一。逃出来的人,在“自首”之前,很多人先会在湄索找个中介做咨询。
泰国华人小吴就在湄索接这个生意。他会提出不同的方案给他们选,“保关”(提前和移民局联系,确保过海关)是最快的,即便没有合法证件也能让他们飞回国,但是移民局越来越难贿赂,这条路子已经很难走通了。其次,就是开车拉人去曼谷,再在曼谷换下一个中介安排陆路偷渡,两天就能回国,需要16万泰铢(约合人民币34000元)。第三种方案是在保护伞之下“自首”——通过中介打通警察局和移民局的关系,只需要7天就能回国,6万泰铢(约合人民币12700元)。
如果没钱没门路,就只好自己去“自首”,走完全部流程。
为电诈产业铺平道路的本地华人
“电诈产业”时常像一个鬼魂一样,在湄索的城市里若隐若现。如果你从曼谷坐飞机到湄索,飞机上除了几个白人传教士外,几乎都是在湄索中转、要去往妙瓦底的中国人。这个航班也因此被生活在湄索的人戏称为“电诈专机”。
到了湄索机场,你会看到一个写着“YATAI INTERNATIONAL”的卖茶叶的门店。2023年底,里面经常坐着一位会说中文的泰国女士。她坦然地告诉我,她是为“亚太城”做接待工作。“亚太城”是缅甸边境最大的电诈园区。
这间茶叶铺子用来接待从曼谷飞来湄索的电诈公司老板们。航班抵达后,她就在里面泡好茶,供老板歇个脚,然后她再给等候在机场外的司机打电话,把老板交给司机。她是泰国华人,疫情前在曼谷的旅游产业中服务中国游客,疫情爆发后,她所在的公司倒闭了,她就跟着其它“泰华”进入这个产业。
疫情时期中国封关一度使泰国旅游业遭受重创,该产业曾吸纳的巨大就业人口不得不另谋生计,曾在其中如鱼得水的“泰华”和会说汉语的泰国人,开始流入“灰色产业”。而更有头脑和资源的本地华人也纷纷在“电诈”相关产业里分到了一杯羹。泰国华人在湄索的一边打通移民局、警察局和边防军,搭建起偷渡和走私的基础设施;缅甸华人则在另一边打通“民地武”(民族地区武装)的门路,搞到地,两边的华人共同为来自中国的“电诈”行业大佬们铺平了道路。
“缅华”本就在缅北电诈园区中地位显著,随着产业在国境线上的迁移而游走于缅北与缅东的各园区之间,一直以来大量参与到电信诈骗的核心业务和管理层之中;而产业周边的肥肉则被“泰华”迅速分走,比如,园区建设所需要的建筑材料供应、炫耀财富与权力的二手豪车的供应,再比如,钻泰国金融管制的漏洞为与“盘总”(老板)们洗钱,再不济也能在湄索做做“中转站”生意。

河对岸(缅甸)某园区的宿舍楼
在湄索市中心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两间面对面的门面房的招牌上只有中文。一间是一家中餐厅,没有任何风格化的装修,里面的白炽灯照尽每一个死角,壁上贴着“配送猪、鸡、鸭”的传单——显然是在给对面的园区送货。老板一家是“缅华”,几年前从果敢老街搬来湄索。
对面一间门脸照片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中文字,隐隐提示着它是跟园区里做生意。我就是在这家店里见到小吴。小吴是“泰华”,早年在曼谷做“冷冻链”生意,随着大批中国人迁到这条边境上,他就从曼谷搬来了湄索。疫情前这里什么生意都好做,疫情后就束手束脚了。他拉过皮条,垄断过园区里的烟草销售,也和园区老板合作,供应电脑和手机。他还在泰国注册公司,帮老板把诈骗得来的钱“洗”出来。
他爸爸是一代移民,路子比他更广一些,这两年在给园区的“盘总”做小国家的假护照。那些赚了大钱的“盘总”,回国就要坐牢,就干脆把护照换了。他们家专供毛里求斯和苏里南的护照。
在同一条街道上,走过这两家店面,再拐进一条小巷子,就能看到一栋神秘的大楼门前经常有黑社会模样的中国人出入。这是一间中国电诈从业者落脚的“宿舍”,老板也是本地华人。据其他华人说,这几年他凭借做“中转站”生意,已经在湄索买了占地四亩的洋房。
湄索的生意人会说,“在这条边境上,如果你能打通泰、缅、华三个群体,那就没有你做不了的生意。”黄老板正是最大受益人。黄老板的父亲是来自中国的一代移民,拿到泰国身份后,在湄索沿着莫艾河的位置买了一块地。他的妻子是缅甸人,借着婚姻带来的便利,黄老板在河对岸的妙瓦底一边也买了一块地。那两块地如今连起来成为了重要的码头,黄老板在两边建起了仓库,这几年来向大兴土木的妙瓦底各个园区输送建筑材料。
在小吴看来,疫情后最肥的生意就是“做路线”(偷渡)。可惜他的路子没有湄索本地的华人广,他想进来的时候,这块蛋糕已经被分得差不多了。他现在开始拓展新市场——“救人”的生意。
中国人来了
“从这里过河到对面的话,左边走是缅甸,右边走是‘中国’。过了河就有人把守,往右走进园区的话就要交钱。”素金说。我在莫艾河上通往“亚太城”的第一个码头认识了素金,她是码头主人家的小女儿。
“亚太城”是泰缅边境上平地而起的第一个园区,位于妙瓦底地区北部的水沟谷(Shwe Kokko)。如今,它已经是一座繁荣的城市形态。从湄索出发,沿着国境线向北开车,半个小时就能抵达“亚太城”的河对岸。华灯初上时,霓虹灯点缀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巨大的LED屏幕对着泰国的方向播放广告,仿佛在向湄索这个贫瘠的泰国城镇示威。谷歌地图上显示,里面有无数的饭店、酒店、夜场,甚至还有水上乐园、卡丁车场。

从泰国这边看过去的“亚太城”
据素金回忆,2018年是个分水岭。在那之前,码头对面都是缅甸的村子,通过这个码头运输的物资全部是给对面村民的食物和生活用品。2018年开始,从她家就能看到对面的高楼平地而起。
事实上,开发项目自2017年就开始进行了,2017年底,逐渐有网络赌博和电信诈骗公司入驻“亚太城”。建设从水沟谷沿着边境向南蔓延开来,整条国境线很快就进入大兴土木的状态。
2018年开始,中国人纷纷出现在湄索,拉动起了本地消费。泰国人以为中国人是到缅甸搞开发建设的,想象着中国开发商将在河对岸将建起一座“拉斯维加斯”。在湄索生活得久一些的人,都能回忆起新冠疫情前的盛况。那时候,所有码头都可以随便过河,只要20泰铢一个人。
疫情迅速恶化了泰缅边境电诈产业的生态。国境线上大大小小的园区,进出都变得困难。园区的封闭化管理使得诈骗公司可以在里面为所欲为,人口拐卖、囚禁、私刑、毒品、枪支、未成年性交易、野生动物买卖愈发猖獗起来。




卫星图上亚太城从2017年到2024年的演变,图片由作者提供
2019年初,素金开始带“亚太观光团”,带着泰国人过河去“亚太城”的赌场玩。同一年,“亚太城”的大老板登门拜访素金的外公,希望用她家的码头帮园区招商引资。直到疫情爆发后的近两三年,不断有泰国人被骗过去的新闻出现在媒体上,湄索人才开始意识到对面并非是一座娱乐城,电信诈骗才是妙瓦底的支柱产业。
同一年下旬,就在中、柬政府联合打击柬埔寨电信诈骗行业之际,大批柬埔寨园区里的公司迁至缅北和缅东。小吴也是在那时候闻风从曼谷搬来湄索,大批从柬埔寨涌入的中国人拿着美元来他的店铺换汇。他还记得,在疫情爆发前夕,中国人住在生活更加便利的湄索,每天渡河去对面上班。在他的记忆里,那时很少听到有“禁足”和人口拐卖的事情发生,来园区上班的,大多是自愿的,即便被骗过来,想离开也比今天容易得多。
小吴在疫情前曾带大批中国游客去河对面赌博,当日往返湄索。他也曾短暂地在湄索做过拉皮条的生意,园区里的人都会来湄索找乐子。然而随着疫情的到来,码头关闭了,对面的赌场没办法向外做生意,也萧条了下来,湄索的色情业更是做不下去了,他只好围绕着园区新的封闭形态另谋出路。


KK园区2021年和2024年的对比图,图片由作者提供
在军阀割据的边境逃避统治
“亚太城”所在的水沟谷地区,由克伦民间武装BGF(克伦边防军)控制。开发商“亚太集团”向民间武装BGF租地,建设园区,然后再作为物业招商。进驻“亚太城”的公司每月需要向园区交物业费,这笔钱由“亚太集团”和BGF分成。
“亚太城”因为发展过快、太过招摇而在本地臭名昭著,控制它的BGF也在媒体报道中被当作整个诈骗产业的保护伞。但事实上,在所有园区中,“亚太城”具有更大的自主权,在这里上班的人可以过相对“自由”的城市生活,正是因为这个地区一直被BGF控制,有单一和相对稳定的权力。
自1948年独立以来,缅甸就进入内战状态,始终未能完成联邦主义的国族构建工程——缅甸中心大陆处于中央政府的行政管辖区,而边陲山地的少数民族地区,则处于“军阀割据”的状态,由民间武装势力管理。
湄索一河之隔的克伦邦就是这样的边陲地区。克伦族的几支民族武装KNU(克伦民族联盟)、DKBA(民主克伦佛教军)、BGF(克伦边防军)因政治立场而分裂,然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争夺国境线上寸土寸金的电诈园区。
妙瓦底的各园区被不同的武装力量支配,且时常在变动交替之中。正是在这样的治理真空下,妙瓦底成为了中国“下水道”产业在东南亚能寻租到的几近完美的“法外之地”。

莫艾河边的某电诈园区
“亚太城”所在的水沟谷以南,沿着莫艾河的边境区域始终在混乱的战事之中,领土在不同的民族武装势力间易手。缺乏稳定的环境,园区的开发商就难以“搞建设”。以至于,妙瓦底大大小小园区分布在国境线不同的位置上,更加神秘莫测,人来人往都需要民地武持枪护送。里面的一些园区有规矩可依,一些则彻底是法外之地,入驻其中的公司大多以黑社会的组织方式运作,为所欲为。
电诈从业者的telegram群里经常揭发“黑园区”、“黑公司”,提醒大家要“避雷”。比如百盛园区以“骗招”著称,泰昌园区则以“花样酷刑”而臭名昭著。“亚太城”的所谓“规范”与“自由”,是一天只用工作12小时,月休一天。员工有更多餐厅和娱乐场所可供消费。
2023年底,素金家突然收不到网络信号了。她家住在莫艾河旁边。那时正值泰国打击“电诈”行动最严格的一段时间,重点打击的是从泰国输出过去的电力和网络。然而,国境线的每一个能看到对面园区的位置,都能听到轰隆轰隆的发电机工作的声音。马斯克的“星链”技术也早已在那里普及了起来。星链供应商,在电诈从业者的各大telegram群里打广告,所有园区都可以上门安装。
不论是亚太城,还是“黑园区”,无论背后是哪一只民间武装势力,这条边境上的整条产业都依赖加密货币进行交易存储,通过加密通讯交流业务,凭借星链技术提供网络。在这样一个治理真空,通过这些逃避统治的技术,这些地方某种意义上彻底摆脱了政府,实现了右翼安那其的自治想象。
偷渡、赏金猎人、天罗地网
从湄索市中心开摩托车出发,只要一刻钟就可以抵达莫艾河最近的位置。1997年修建的泰缅友谊大桥在那里跨国莫艾河,连通湄索和妙瓦底。它是官方的出入境关卡,但从那里却无法抵达那些法外之地。去到那些园区,只能渡水。
疫情发生前,莫艾河上的码头承担着载货和运人的功能,挨着园区的码头甚至会和里面的公司合作,为员工提供包月过河的业务。疫情之后,码头不再能拉人。“电诈圈”的人盼着疫情后能够恢复以前的生态,然而至今仍未恢复。有人猜测,如果码头开放了,就会动了边防军的蛋糕。这个“蛋糕”就是偷渡。码头关闭后,偷渡就成了暴利产业。

莫艾河边的一个码头
考温是一个生活在湄索的缅甸移民工。2024年初,他的一个工友给他介绍了莫艾河边的甘蔗田里的一份割甘蔗的工作。他去了后才发现,甘蔗田只是掩护,他真正需要做的是,带人过河。那时是旱季,那段河水非常浅,他只需要把绳子的一端绑在腰上,另一端绑在船上,推着船走向妙瓦底的岸上。
他在那里工作的3个月时间里,每天都有10个左右的人渡河,大部分时候从泰国去缅甸。一共有4、5次,考温带过去的人是被强迫的。司机提前和甘蔗田的老板打好招呼,开车穿过甘蔗田来到河边,他和队友被告知要手持武器、把对方的手绑起来,再带到河对岸交到对面“民地武”军官的手上。
缅甸人只要付1千泰铢。外国人过河则要找中介公司,中介统一向甘蔗田的老板缴纳偷渡费,中国人每人10万铢,其它国家人略低一些。这笔钱既要分一部分给克伦族民间武装,也要用来打点泰国边防军。
从泰国过河去缅甸容易,回来就难得多。到处都是“赏金猎人”。从电诈从业者,到园区保安,就连妙瓦底河岸边村庄里的克伦族村民,也都被卷入了“抓人”的大军。他们抓到逃跑的人,再把他们交给辖区的民族武装,赚个几百上千泰铢,克伦族士兵再把他们卖去任意的公司,一个人能卖10万人民币左右。每个公司都缺人。
在打击行动之后,一些“正规”的园区开始规范“招聘”,人被带进园区时,会问是否是自愿的,如果发现是“骗招”,物业就勒令公司直接放人。但现实情况是,即便你是被骗进来的,在那时候也不敢说,没有公司安排蛇头保驾护航,“放人”不过是落入“赏金猎人”手里,被卖进下一个更不规范的园区。


2023年底,出现在kk园区的公告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一年来,“赏金猎人”也开始出现在莫艾河畔泰国这一边的村庄里,村庄里大都是缅甸难民,他们被买通,看到中国人后通报给对面的官兵。这意味着,即便你已经游过了河,抵达了湄索,仍未完全脱离险境。
倘若出逃的人是重要人物——比如业务能力超凡,又或者得罪了业内大佬——即便逃到了湄索,进入了警察局,在巨额“赏金”下,他们也有可能在警察局中被“买”回去。自己出逃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只有在交了“赔付”,公司安排打点好一切后,抵达湄索才真正算是安全了。
受害者
我们理解“犯罪”时,喜欢进入一种“受害者”、“加害者”是非分明的道德判断。事实上,“受害”是一个光谱。
电诈受害者里,一些人在抵达前知道自己将从事的工作,却未料到里面的境遇如此恶劣。一些受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父亲把儿子骗进来,叔叔把侄子骗进来,为了自己能出去。很多在里面吃尽了苦头后离开的人,回国后又会去做“代理”,招募别人进去。在中国的一些边远山区,经常一个村一个村的人被拉去缅甸。大部分进入这个行业的人都刚刚成年,经验和资源都是在这个行业中积累的,在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出路。
有很多“完美受害者”。但是光被骗进去还不够,只有你幸运地迅速被救出来,或是不幸地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才能被称为“完美受害者”。绝大多数被骗入园区而长期未能获救人,在被迫持续从事诈骗行为的过程中,就愈发意识到自己被归为受害者的机会渺茫,反而可能因为诈骗行为而被判刑。在这种意识的驱动下,他们会主动地去认同诈骗行业的道德与规则。
受害者的证词时常前后矛盾,你在不同的场景中遇到他们,他们讲述的故事也不尽相同。逃至湄索警察局“自首”的受害者,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一个被拐骗、被奴役、被剥削、又艰难逃离的悲苦故事。很多自愿去诈骗产业讨生活的人,在里面摸爬滚打了一圈,血本无归、惨遭虐待后,回到一个有法律的世界,自己就会带入被犯罪产业毒害的无辜受害者角色。

“亚太城”入口处的牌楼上用中文写着“欢迎回家
我们理解“拐骗”与“逃离”也是一种单向度,仿佛被拐骗就是从有着“光明的未来”的人生轨道上,被拖入这个“下水道”产业之中,仿佛“逃离”就是从这个罪恶的产业回到正常社会的怀抱。
现实则要复杂得多。在湄索生活了二十年之久的菲律宾牧师伊曼努尔,这些年来一直在营救电诈产业中的菲律宾受害者。他经常在本地警察局、移民局和菲律宾使馆之间游走奔波。也在很多个夜晚开车到莫艾河边,等着受害者从河对岸游过来。他救出过无数人,其中很多案例都是在菲律宾大使馆为受害者支付了公司要求的巨额“赔付”后,公司才放人的。然而,令伊曼努尔沮丧的是,很多人在离开后,又去了柬埔寨的电诈园区,或是回到菲律宾后,转而进入菲律宾本地的电诈园区工作。
2024年11月底,湄索本地社交媒体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逃离KK园区的中国人游过莫艾河,满身泥泞和伤痕的他,上岸后被本地村民解救,交给了泰国警察。隔天我去警察局的监室探访几个埃塞俄比亚的电信诈骗从业者时,刚好碰到了这个中国人。他的同伴正在大骂他不小心被村民发现,才被带来了警察局。
他们看到我是中国人,马上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离开警察局。进了警察局就意味着要被遣返,他们不想回中国。两人甚至慌不择路地给我留了公司老板的联系方式,让我联系公司,把他们从警察局赎出去,带回园区。原来,他们只是嫌公司待遇不好,在老板带他们晚上去娱乐城的时候,偷偷溜了。本打算来到泰国后再偷渡去柬埔寨,找一家待遇更好的电诈公司。没想到其中一个人刚游上岸就被“好心”村民捡到了,就被“抓”来了警局。
离开警察局后,我代他打电话给他的父亲。意料之外的是,对面传来浓重的潮汕口音,叫我不要管他,同时叮嘱我,“你要小心,可别被他骗了!”
2023年底的“逃离潮”时期,我问小吴,这一行是不是要衰落了?小吴开玩笑说,一下子那么多人跑,比起打击电诈产业的行动,更主要的原因是“年关将至”,中国人想回家过年。小吴一点都不担心行业衰落——过了年,就会有大批新人涌入了。事实上,正像他所预料的,2024年过年后,人潮就回来了。
猫鼠游戏:迁徙、正规化、国际化
2023年10月,中国舆论场上都在关注果敢同盟军在在中国政府的授意下清剿电诈产业,将缅北的上千电诈从业者从中缅边境送返中国。然而,同一时间我在泰缅边境上见到的是,成百上千的电信诈骗公司从缅北迁到了妙瓦底。
一个月后,我在警察局监室,被铁笼里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国男人叫住。他告诉我,他是四川人,原本在果敢老街的电诈园区里工作。2023年中,他所在的公司听到了果敢老街要被清理的风声,就安排他先来妙瓦底探路——找园区、采购设备,安排公司搬迁。9月份,他的公司大举搬了过来。据不少离开妙瓦底的从业者们回忆,那一年的9、10月,成百上千的公司从缅北的果敢老街迁至泰缅边境。据说,老挝金木缅特区也热闹了起来,物价飞涨。
那个男人在听闻清扫行动即将波及泰缅边境时,感到这个行业可能快不行了,就冒着被“大哥”追杀的风险,逃离了园区,本想走陆路直接逃去别的东南亚国家,没想到蛇头接到老板的授意,要把他抓回去。他只好来到湄索警察局自首。那段时间,Telegram电信诈骗群里都在讨论出路,很多公司准备迁去柬埔寨、老挝或是迪拜。迪拜的招聘广告到处遍布各个群组,很多“盘总”(诈骗公司老板)早就办好了阿联酋的护照。
除了换阵地以外,应对打击的另一个趋势是“转型”。在风声鹤唳之中,泰缅边境上的园区都在努力往“正规”和“开放”的方向转型,亚太城就是他们努力的方向。时至今日,在中文世界恶名昭彰的KK园区已经建到了第四期,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并且早已成为了妙瓦底最正规的园区——公司竞相入驻、从业者找工作首选之地。这一年来,很少听闻KK园区的人口贩运、禁足、私刑的传闻了。
仍留在这条国境线上的公司,也需要转型。各公司纷纷放弃“中国盘”(瞄准中国市场的“杀猪盘”),改做“国际盘”(瞄准国际市场的“杀猪盘”),欧美盘、巴西盘、日本盘的成功聊天范本和攻略在一些电诈群里流传。这背后的逻辑是:中国的电信诈骗受害者少了,这个产业就会少引起中国公众和政府的关注。那些不愿意转型的公司,就押着员工一起往山上的“黑园区”搬,那些“园区”更加隐蔽、更难锁定目标。
尽管不会英文的中国从业者可以使用AI实时翻译软件,但海外盘还是大量要依靠那些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和非洲的英语使用者,好能更快掌握他们“客户”的风俗、习惯和趣味。
马里奥就是做“国际盘”的,我在湄索一家供电诈从业者落脚的酒店卧底时认识他。他是埃塞俄比亚和也门混血,在沙特阿拉伯长大,说着流利的英语。他在KK园区做过一年后,又被带去了泰昌园区——传说这条国境线上最黑的园区。又熬过半年,他才离开那里。在泰昌园区的那家黑公司,他吃尽了苦头也做不好业绩。他发现,完全不会英文的中国人,使用AI实时翻译的聊天软件,都比他业绩好。“中国人都直奔主题,叫人投资。我总还想着要先谈谈感情”,马里奥自嘲地说。非洲的从业者通常受过较高的教育,高等教育人才在国内缺乏就业机会,在本国“代理”的诱导下,以为东南亚有高薪工作,就跟着过来了。
我在同一间酒店还遇到过肯尼亚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越南人、菲律宾人、印尼人。在公共社交区域,没有人隐藏电诈园区相关的身份,相关话题不但不是禁忌,反而是社交通货。有人在里面招募员工,有人在里面寻找下一家公司。他们凑在一起讨论哪个园区环境更好,哪些公司是“黑公司”,千万不能去。
湄索越来越国际化了。全球化的残余在这个边缘地带野蛮生长。
尾声
2024年6月,两个彝族男孩勒格伟佰和勒格小洛因为抗拒工作,而被百盛园区送到兵站毒打。然后被卖到了国境线往南的泰昌园区,小洛在转卖的路上给我发了一个定位。那是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妙瓦底最黑园区“。
一周后的一个夜里,小洛和伟佰准备一起逃跑。小洛翻过了高墙,跳了出来,伟佰却没有跟上。这六个多月里,不再有伟佰的任何消息。演员王星被拐卖事件让这个话题再度掀起热度,伟佰的哥哥日布随之点燃了希望,把弟弟和他的朋友的名字登记在了寻人表单上。

莫艾河边
自从这个产业2017年在水沟谷打下了第一个阵地,就不断沿着国境线扩散。漫长的国境线是湄索这个贫瘠的小镇周边难得的风景。无论你去找野瀑布、去开阔的原野上享受远山淡景、落日余晖,或是跟着缅甸游击队员去高地上眺望国境另一边他们曾经盘踞的“解放区”,都难以把目光从那遍布国境线的“污垢”上挪开——无辜的风景总是被一片片单调粗陋的低矮房屋和作业中的起重机打断。太阳下山后,美景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的污垢盘据在河对岸的国境线上,灯火辉煌。
2024年以来,与泰国北碧府接壤的缅甸丹那沙林山脉山口的“三佛塔”(Three Pagoda Pass, Payathonzu)区域,成了电诈产业在这条国境线上的最新热门地带。污垢继续沿着国境线向南延展。